主题：怀念母亲

怀念母亲

母亲走了。但她那慈祥的音容笑貌依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她的谆谆教诲还萦迴在我的耳畔，让我夜不能寐。七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和刻骨铭心的往事交替浮现在我的眼前：

 

一九二七年春，母亲出身在黔东南炉山县凯里镇一个殷实的家庭。外公宋大勋是个有文化的开明商人，从无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对女儿视若掌上明珠。这从他给母亲取的姓名就可见一斑：宋仁德。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母亲四岁时外婆不幸病故。外公思念外婆，五年之后才续弦。期间，母亲被寄养在外婆家（即我的曾外祖母家）跟外婆一起生活。

外公并没有因为续弦而放弃对母亲的培养，一直鼓励并供给母亲读书求学。母亲不负父望，在外公耳濡目染之下练就一笔好字，顺利完成学业并在大表姐巧芸的鼓励下顺利考取贵阳女子师范专科学校，并于贵阳解放前夕毕业。

母亲心灵手巧，勤奋好学，有很高的美术和音乐天赋。与她同在女师幼师班的同学（赵淑芳阿姨）曾经告诉我：“你妈的绘画非常了得，当年我们全班同学的图画作业全是她一人代劳……”

母亲性格倔强刚烈。女师某男性先生在课堂上揪她耳朵，她当众给了那人一记耳光，全班大哗，那人面红耳赤灰溜溜离开了课堂。

还有一件事足以佐证母亲的性格：临近解放，学校当局风声鹤唳，遵照伪保安司令部的戡乱规定，禁止学生在校留宿客人。

恰逢母亲的表妹紫芸来看望表姐，姊妹二人同去看了一场晚间电影。彼时母亲不放心表妹独自返回市内学校（当时女师校址在贵阳郊区的青岩，而表妹就读的女中在市内，两地距离将近二十公里），便留表妹在学生寝室过夜。

训导主任次日得知后大发雷霆，立马张贴告示公开处罚：判罚违纪学生宋仁德记大过两次处分。

母亲勃然大怒，据理力争与训导主任大闹一场。后经其他先生劝训导主任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免引来保安司令部耳目惹火烧身”，训导主任方才取消处罚不了了之。（当然，这些事都是母亲患阿尔茨海默症之前告诉我的，那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了。）

 

解放后，母亲进入贵阳第三幼儿园工作。不久调到贵阳南明幼儿园任园长。

不过，在任园长期间，我从未听到过别人叫她“园长”。无论大人小孩、学生或家长、同事和领导，无一例外都按照母亲的要求以“宋老师”相称。我成年后就此询问过原因，母亲的回答非常淡定：“职务是暂时的，而职业是终生的。‘老师’叫起来亲切，听起来让人舒服。”

在南明幼儿园工作期间，母亲每年都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我至今依然清楚地记得她很随意地挂在手提藤包上的大红花；还清楚地记得每个新学期南明小学大门上方悬挂的巨幅宣传画都出自她的手笔。

母亲对于幼儿教育工作由衷热爱。也是在多年之后，我从赵姨的叙述中得知，当年她们同在幼师班的同学仅有为数不多的几人从事教师职业，而终生从事幼儿教育工作的只有母亲和另一个同学！

 

母亲历来热情好客。彼时，父母工资的总和超过百元，维持全家的开销不成问题。不过他们并不知道何为居安思危，从没想到过应该储蓄以备不时之需。用时下的话讲属于彻头彻尾的“月光族”。

从我记事起，家中每逢周日就宾客云集高朋满座。来宾大多是母亲女师的同窗好友，她们经常挂在嘴边的是“邱妈（我的奶妈）炒的菜好吃”云云。

母亲与我的奶妈情同姐妹。就连全家的生活费都全部交给奶妈统一支配管理。而奶妈一直视我们兄弟为己出，与我们亲如一家。（当我们的家庭突发变故时她立即伸出援手，无偿的抚养四弟一个多月，给了母亲最大的物质帮助和精神慰藉。）

 

一九五八年三月中旬，风云突变。在贵州省水文总站工作的父亲中招“阳谋”，不幸罹难身陷囹圄。离家时交给母亲的存折上余额仅有0.50元，而当天距母亲领薪水的日子还有一周……

彼时，我7岁半；二弟6岁；三弟不满3岁半；最小的四弟不满5个月……

尽管当时年幼，我至今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

母亲一手牵着我，一手拿着为父亲准备的行李，在街上回答熟人诧异的目光和询问：“为我兄弟送东西” 。

贵州省公安厅侧门外，我看不清那冰冷的铁门上高高窗口里公安战士的脸庞，只听对方问清父亲的姓名，默默把行李接了进去……

 

甲秀巷，母亲吃力地拉着堆满家具的板车，不满八岁的我跟在后面使出吃奶的力气奋力推车。（父亲的宿舍被单位收回，母亲不得不把家搬到工作单位——南明幼儿园。）

 

南明幼儿园的家中，母亲用一根白色的带子紧勒自己的脖子，双眼噙满泪水凝望着不知所措的我，被从窗外路过的古妈妈（幼儿园的工友）看见，急忙唤我打开房门救下母亲。母亲在古妈妈的怀里痛哭失声……

 

昔日高朋满座的家突然变得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只有姑妈独自前来看望我们，与全家人挤在一张大床上过了一夜……

 

夜半三更，母亲背着发高烧的三弟，牵着睡眼惺忪的我匆匆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赶往两公里外的南明区医院为三弟诊疗……

 

半夜，我被母亲的吮泣惊醒，看到母亲靠在床头编织毛衣，泪流满面……

 

一九五九年暑假期间，母亲毅然辞去了南明幼儿园园长的职务，调到贵阳市箭道路小学附属幼儿园任普通教师。一如既往地全心身投入到教学中。

逆境中，善良的母亲依然对工作一丝不苟。而且还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更加困难的学生伸出援手。自然，也获得那些善良的家长的帮助。

时任该园园长的彭老师曾经对其他老师感叹：“想不到老宋下来后精神状态反而好了许多……”

当年我曾经听到过母亲与某个同事谈话时的自嘲：“真奇怪，哪怕家中已经到了等米下锅的地步，（我）只要一站在（教室里的）孩子们面前，居然会忘了一切带着孩子们又唱又跳又笑……”

年幼的我哪里明白母亲当时的辛酸、无奈与坚强。留在我的脑海里的是令人心悸的镜头——

箭道路小学的宿舍里，母亲噙泪望着因为顽皮被她体罚后酣然入睡的兄弟，对不满10岁的我喃喃念叨：我是怕嚇着你们！怕嚇着你们啊……

懵懂无知的我虽然感到恐怖，但哪里会知道，那是母亲在逆境绝望中徘徊在生死之间的内心独白啊！

 

一九六零年，细心的母亲发现我身体出了状况。在她的坚持下，我到医院检查的结果证实了她的担心：我的确患了“三十一号病”（浮肿病）。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六十年前我午间在母亲跟前打盹时，母亲那充满怜爱和忧虑的眼神以及她的央告：“平儿不要睡！听说有人睡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偏见、歧视、屈辱和苦难都没有压垮母亲！她用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独自默默承受命运的不公；用羸弱的肩膀独自承担了全家生活的重担。

 

一九六八年底，我和二弟相继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离开了朝夕相处的母亲和两个弟弟。母亲在给我的信中描述了二弟离家后的情形：

……三毛早上醒来看到空荡荡的屋子，红着眼责怪母亲：“大哥走时不告诉我们，二哥走了你咋个也不跟我们说？”说完“哇”地哭出声来，母亲无言以对，忍不住和两个儿子放声恸哭……

 

一九七一年国庆节前夕，受父亲株连，母亲被赶出贵阳，调到二百公里以外的黄平县黄飘乡粮站改行当营业员。美其名曰照顾夫妻关系“下靠”！

彼时三弟已到“学生兵团”参加湘黔铁路建设，唯有留在母亲身边还不满十四岁的四弟与母亲相依为命。

生活环境的落差；工作性质改变所面临的困难；语言沟通的障碍（当地很多苗族同胞不懂汉语，而母亲又不懂苗语），等等、等等，依然没有压垮母亲。

她以正直善良的品行和高尚的人格魅力赢得了当地苗族同胞的尊重，并得到了那些淳朴乡亲们的帮助。

一九七三年底，母亲调到黄平县粮管所工作，却因刚正不阿、不知特权为何物及不畏强权的性格，在工作中莫名其妙的得罪了县里一批大大小小权贵的太太，并为此吃尽苦头。

当时国家对居民的粮食供应按规定必须搭配一定比例的杂粮，而母亲对这些权贵家属既不认识，更对她们有免于搭配杂粮的特权一无所知。可以想像，身处逆境的母亲怎么能够避开这批权贵家属的谗言、暗箭和中伤呢？被调离营业员岗位，贬到最底层任仓库保管员就不足为奇了。

尽管如此，母亲宠辱不惊，任劳任怨对工作一丝不苟。最终获得了有良知的领导和同事们的认可，重新返回营业员工作岗位。

 

一九八零年，历史强加给父亲的不实之辞终获改正。父亲恢复原职回到了原工作单位省水文总站；母亲也因此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而重新回到贵阳，从事她所热爱的幼教工作。

 

期间，我们四弟兄相继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不过，只有三弟一人留在父母身边，其他三弟兄都在外地定居。每到春节，合家团聚就成了母亲最大的愿望。

我曾经私下与父亲讨论过春节团聚的利弊。认为随着家庭人口的不断增加，二老年龄的不断增大，冬天气候的恶劣及住房条件的限制，春节团聚势必影响二老休息。建议是否可以考虑兄弟们分批回来陪伴二老？父亲肯定了我的想法，同时告诉我每年全家团聚是母亲最大的愿望。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再苦再累她都乐意。

 

母亲历来以人为善，待人诚恳谦和。早在我们懂事之初，她就常用深入浅出的语言给我们灌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常常教育我们对待别人一定要“将心比己”！凡事都要替他人着想。要尊老爱幼；不可欺善怕恶，要“恶的不怕善的不欺”！

对于“饥寒起盗心”的谬论母亲历来嗤之以鼻。教育我们从小就该懂得“穷得新鲜饿得硬棒！”再苦再穷都不能去做偷摸盗窃的坏事！

在我下乡后母亲给我的第一封信里就特别叮嘱：“你没有姐妹，现在和你在一起的女同学就是姐妹。女孩子生理情况不同，你不要让她们干重活累活，要多帮助她们。”

“对生产队里的老人一定要尊重。年轻人力气去了力气在，需要的时候伸把手，乡亲们才会接纳你……”

“要懂得感恩，懂得知恩图报！离地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千万不要欺心！要认真做事，诚实做人！”

当我在农村屡因政治歧视招工受阻、求学无门，万念俱灰流露厌世悲观情绪时，母亲在来信中严厉批评我后指出：“你小说看多了，一点也不坚强！想想我这些年是怎么拉扯你们四弟兄长大的？你是男子汉，难道还比不上老妈么？”

作为长子，我深知母亲的不易。母亲的批评让我无地自容，更激励我挺过了艰难的知青岁月。

事实证明，无论在知青时代，在工作岗位，还是在婚恋、家庭及对后代的教育中，母亲的教育使我终生受益匪浅。

 

擅长美工的母亲制作的教具堪称一绝。由她自行制作完成的教具“小蝌蚪找妈妈”在贵阳市教具展览中展出并获奖。尽管制作者署的是“贵阳市第十一幼儿园”，但业内同行和她的学生、家长都心知肚明——这是宋老师的作品。母亲对此却毫不在意。

一九八六年母亲退休后被贵阳市教师退休协会主办的“教师进修学校”聘为美术教师，为教师队伍培养后续人才。

 

一九九九年夏天父亲去世后，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最终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眼前的事转瞬即忘，而早年的事却记忆犹新。最常叨念的是她的“外婆”，还有当年她独自一人抚养我们四兄弟时捉襟见肘的窘境。特别对当年缺粮的困境记忆犹新。只要一见到儿子或孙子，总会不停地反复询问“你吃饭没有？”

 

二零一七年八月，我辞去了退休后相继十一年在私人企业受聘的工作，接替四弟连续半年专职陪护九十高龄的老母亲。此时的她病况愈发严重，只认儿子不认儿媳妇。我们不得不独自完成陪护服侍母亲的任务。

病中的母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最让她纠结的是当年独自抚育我们时面对粮食严重短缺的压力：“四个娃娃，四个男娃娃！要是‘走’了个把，我才不好想呢！”

母亲清醒时曾经对我交待过后事：“即死即葬，不要通知亲戚朋友，不要去麻烦别人！”

母亲糊涂时会把我错认成父亲：“谢谢你为我洗脚！谢谢你服侍我——老者！”

我提高声音纠正她：“我是你大儿子啊！”

母亲楞了一下醒悟过来，打量着我的满头白发改口道：“你也老了嘛！”

“再老我也是您的儿子啊！”

 

二零二零年五月十六日（农历四月二十四日）是母亲九十三岁高寿。此时老母亲已经躺在（养老院）病榻上奄奄一息，已经认不出身边的二弟和四弟，但却清楚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并问我吃饭没有。

这次和兄弟们在母亲的病榻前为她祝寿竟成了永诀。

二零二零年五月二十四日，母亲驾鹤西去。

 

我永远不会忘记老母亲的教诲：认真做事，诚实做人。

愿老母亲在天堂安息！

 

2020年6月21日于贵阳

附录一

悼辞

尊敬的各位亲朋好友、各位来宾：

感谢你们在百忙之中对我们弟兄的鼎力相助，前来为家母送行！

我母亲是一位平易近人工作勤勉的优秀老师；更是一位平凡善良任劳任怨的伟大女性。在那特殊的岁月里，她老人家独自顶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和经济压力，忍辱负重，含辛茹苦把我们四个兄弟抚养成人。并教育我们要认真学习、不要欺心，要与人为善。老人家以身作则教导我们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要自食其力做善良正直的人。

现在老母亲已经驾鹤西去，我们怀着万分沉痛的心情哀悼她，纪念她！

愿老母亲在天堂安息！

谢谢大家！

 

2020年5月27日6:30

以下是引用叶飘零在2014/5/29 21:14:00的发言：

       看过自强不息朋友的【陪护札记】系列，为之孝心感动，相形之下我自愧不如，尤其是【陪护札记——福气】，细微之处甚至是我这为人女儿所不及，自强朋友对老妈妈所做的，我这几年都没有做到，虽然有着身体的原因，可我还是痛悔难当。

       看见自强朋友和老妈妈在火车上的合影，我很想念我的妈妈，如果可以我会豁出去也要带她外出去游玩，可是没有机会了，妈妈离我而去了，差10天就一年零4个月了，空留遗恨在心头！我想念她！我十分想念她！想得心痛......

       看着自强朋友和蔼可亲的老妈妈，情不自禁地想为老人制作几张图片，“六一”儿童节到了，送给可敬的老人——辛勤的老园丁，衷心祝愿老人健康长寿！童心不泯！与祖国的花朵节日同乐！